失独家庭,这是一个悲恸的名词。然而当这个特殊的群体慢慢在我们周围显现时,我们不得不关注他们。他们大多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赶上八十年代第一批独生子女政策。他们一直和自己唯一的孩子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却在人到中老年的时候因为意外或疾病痛失了这个唯一的孩子,在经历了不仅仅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沉痛,更是断绝了余生的希望之后,谁来抚慰他们?
据悉,目前中国15岁至30岁的独生子女总数约有1.9亿人,这一年龄段的年死亡率为万分之四,按照这个统计,我国每年将会产生7.6万个失独家庭。同时,目前中国的失独家庭至少已超百万。
有失独者说,与西方人普遍有宗教信仰不同,中国人的信仰就是子女的传承,儿女的平安幸福就是自己此生最大的精神支柱。当这个支柱倒塌之后,中国的父母往往再也找不到精神的寄托,形同朽木。
“独自凄凉无人问”也许是对这个群体最简单的描述。客观上,身边少了孩子的围绕,耳边没了孩子的欢声笑语,其他人群对他们的关心问候又显得很无用;主观上,他们对外界封闭了自己的心,他们有的一厢情愿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靠回忆取暖,有的像行尸走肉一般,只渴望快点过完剩下的日子……
今天,我们走进这个群体,听听他们的故事和心声。
生活如果能重来多好
苗教授家冰箱的第一层永远什么也不放,只陈列着一块塑封的馒头。上面认真地贴着标签:“这是小志2007年2月13日早晨吃剩的最后一块馒头。”把馒头保存下来的人是小志的父亲,苗教授。那年,时年35岁的小志因急发心脏病去世,那块馒头成了最后留存小志气息的物品,尽管馒头早已发酵霉变,但它永远放在那儿,就像老两口对儿子坚持的思念。
苗教授在一所大学工作已经53年。当年作为优秀的知识分子,为了响应国家“晚婚晚育”的号召,他和妻子在35岁那年才生下孩子小志。中年得子,苗教授夫妻给予了小志最细心的照顾和最优质的教育,企盼他一天天长大成才。小志也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毕业于名牌大学后供职于一家银行。
眼见着最好的日子就要来临,苗教授也能像周围的朋友一样,盼来儿子成家生子,自己当上爷爷……可这一切,都在瞬间消失!
苗教授一直坚持是自己害死了儿子。就在儿子突发心脏病的那天晚上,曾经给母亲发了一条信息,写着“妈妈,我心脏不舒服。”平日里苗教授的手机并不经常开机,儿子和家里联系总是打妈妈的手机,可是那天苗教授却鬼使神差地把老伴的手机也一起关机了。
第二天早上两人晨练回来才开机,看到短信已经是9点多,立即给儿子拨电话没人接,他们火速打车到达儿子的住所,孩子已经奄奄一息,送到医院没多久就咽气了。苗教授发疯般的捶胸哭啸,坚持认为是自己害了孩子,是自己切断了儿子临终前最后的求救机会。可是什么也换不来时间再来一遍。
就这样,二老送走了儿子,卖掉了儿子准备结婚的房子,把儿子的所有东西搬回了家。苗教授把儿子临终前发给妈妈的那条短信转发给自己的手机,每天随身携带。现在他总是开着机,却再也收不到儿子的任何讯息了。
儿子去世后,71岁的苗教授每天弓着背穿梭于家和街道之间。他跑了好几家养老院,想给自己和老伴找个晚年的归宿。可是没有一家养老院愿意收留他们,原因是养老院的进入必须得子女签字才行。“没有了孩子,连养老院都不收我们。再跑几年,我也许就成一张照片了。”
再多的钱也没了意义
家住西高新一处独栋别墅的柳先生曾经是一家高档轿车的陕西总代理,殷实的家境造就了独子柳鸣飞优越的生活条件,因为爸爸妈妈都是高层管理人员,繁忙的工作使得他们无暇顾及儿子的学习生活,年仅10岁的柳鸣飞(化名)就被送到了加拿大姑姑那里读书生活。
柳鸣飞在国外成长得很好,酷爱棒球,曾经和国外大学的朋友一起拿下过温哥华的棒球赛大奖。非典那年,柳鸣飞大学毕业了,父亲开始考虑儿子的未来发展,决定让儿子回国。柳鸣飞却不想回到国内,他已经完全习惯了国外的生活,有了很多朋友,甚至他的国语说得并没有英语好,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在温哥华继续打棒球打出名气。
父亲柳先生却认为那是不务正业,坚持让柳鸣飞回到了西安。回国后,因为找不到志趣相投的伙伴,柳鸣飞总是心情不好,再加上和父母并没有长期生活过,代沟障碍和文化差异使得他们之间摩擦不断,柳鸣飞心中很压抑。
回国一年的时间,柳鸣飞开始时不时的头痛,开始父母总觉得这是儿子不愿意听他们唠叨的托辞,因为总是在父亲提出“你去找个正式的工作吧”时,柳鸣飞就不耐烦地说,“别再说了,我头都疼了。”这样的情况父母并没有在意,直到有一天柳鸣飞突然在家里头痛到休克倒地。
全家人立即奔赴医院,通过全面的检查后发现柳鸣飞的头部长了一个鱼鳔状的东西,就是这个东西导致了他长期的头痛。做手术刻不容缓,可是父亲不放心西安的医术水平,隔天带柳鸣飞飞往了北京某家医院。
虽是脑部手术,但并不开颅,而是先进的探针手术。柳先生一家安排好了最好的病房、主治医师和护理,放下心来。手术在7天后进行,这7天的家庭气氛空前的好,柳先生和太太离开了西安,停下了手头所有的工作,带柳鸣飞在北京逛街、聊天、吃小吃。柳鸣飞也重温了一直以来缺失的来自父母的关爱,一家三口度过了7天其乐融融的时光,约定这次手术做完一起去泰国度假。
最后一个微笑是进手术室之前,柳鸣飞虽然有点紧张但并不害怕,他还宽慰父母放心,“等我出来吧!”当所有人都认为这只是一个风险不大的小手术时,一句沉重的宣判彻底把柳先生夫妇击倒了。
“对不起,因为手术失败,您的儿子已经逝世了。”
“已经逝世了!”这句话在柳先生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突然什么也听不见了,一眼黑倒下去,紧跟着倒下去的是身边的妻子。
去北京时还是一家三口,回西安时就是天人永隔。捧着儿子的骨灰,柳先生两眼空洞,嘴里不停呢喃的只有一句话:“早知道不让他回国,让他打棒球去,让他打棒球去……”
儿子最后的微笑在眼前不断闪现,儿子毕生想打棒球的心愿像刀子一样切割着柳先生的心,和儿子分离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能用前半生挣下的钱和后半生的时间与儿子共度,现在才仅仅过了一年,不吵架的日子才过了7天,就这样永远的没了吗?“我现在要钱有什么用!我愿意用所有的东西换我儿子,哪怕是我的命,哪怕只有1年也好……”
时过一个月,柳先生夫妻以最快的速度低价卖掉了西安所有的房产和家当,把大部分的钱捐赠给了儿子在温哥华喜爱的棒球队,也算了了儿子生前的愿望。他们带着生活必需品,隐居在了秦岭山林中,直到现在,已经没有亲人再见到他们了。
失独者这样相互慰藉
每当妈妈想念可儿,电话那头总是传来女儿甜甜的声音,“妈妈你放心,我读完研就回国一辈子陪着你!”然而此时站在女儿的墓碑前,已是阴阳两相望。
可儿出生于1983年,从小到大都是爸爸妈妈的骄傲,她品学兼优,深受亲人和朋友的喜爱,长大后有主见、自立自强,靠自己的能力边打工边上学在美国读研究生。父母虽然日日思念孩子,但只要想到女儿那么有出息,那么优秀,脸上总是禁不住扬起笑容,逢人也忍不住说起可儿,夸赞女儿。
然而这一切被一场车祸夺走了。
女儿和几个好朋友开车去野外玩的时候,遭遇车祸,当场毙命。这突如其来的灾祸让可儿的父母无法承受,几次哭死过去,最后在医院住了两个月才勉强活过来。二老的头发却几乎在几日之内全部变白。
丧女之痛将可儿的父母彻底击垮,两个平日里热情开朗的中年人一下变老了二十岁,他们搬离了原来生活的城市,断绝了以往所有生活圈子的联系,开始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可儿妈妈说,中国老百姓活的就是孩子,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共同话题也是孩子,没有了孩子,我们什么也没有了。“埋葬可儿的时候,我也埋葬了自己,作为可儿的妈妈,我已经死了。”
可儿的墓地在一处幽静的山坡上,墓碑上刻着一家三口的名字,墓碑的右上角还有“永远在一起”五个小字。可儿妈妈和爸爸唯一的“正事”就是每个星期来这里看女儿,每次去给女儿扫墓,妈妈都会把墓碑擦得一尘不染,并且换上新的装饰品。然后和女儿像生前一样说很久很久的话。“现在我还爬的动,等过几年我爬不动了,谁来看我的女儿啊?”
在墓地祭拜过女儿之后,可儿爸爸总要提前离开,站在远处等妻子。尽管已经过去五年,但爸爸始终不能面对失去女儿的悲痛,即使是来墓地看女儿,他也只是站在一旁抽烟、叹气,远远看着。
可儿妈妈前年加入了失独者QQ群,每天与同命人聊聊天。目前像这样的QQ群在全国已经有很多个,失独者们在群里相互慰藉、抱团取暖。也许只有这种相聚能让他们感受到平等和安慰。
像以上这样的家庭,在卫生部发布的《2010中国卫生统计年鉴》统计中,中国每年新增有7.6万个,50岁以上失独群体日益庞大,全国失去独生子女家庭已经超百万个。
有关专家按照正常死亡概率推算,1975—2010年出生的2.18亿独生子女中,有超过1000万会在25岁之前死亡。这意味着有2000万名父亲和母亲,在中老年时期有可能会失去唯一的子嗣,成为孤立无助的失独老人。
以上三个家庭只是这些失独家庭的命运缩影。
专访
失独家庭如何走出困境
--访西安财经学院人口与发展研究所所长韦艳
记者:失独家庭的痛苦是众所周知的,但似乎他们承受的不仅仅是痛苦那么简单,失独家庭面临的困境都有哪些?
韦艳:据我们之前的调查(我们调查的是女性超过49岁的家庭,意味着不可能再生育子女)发现,他们面临的困境很多。从生理、心理、经济、社会交往、养老等方面都比一般家庭要脆弱很多。但是我认为这些困境也分主要和次要。
最主要的困境是养老困境、心理压抑和社会支持缺失这三方面。
谈到养老困境,失独老人面临“老无所依、老无所养、病无所养”的局面。一些老人说“死我不怕,就怕生病,没人照顾,到医院没人签字”。与一般家庭中老人相比,失独老人对政府部门提供的生活费来源、养老场所都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之所以这样,因为大多数失独者通常把失独之后没有子女归结为国家的政策,是因为自己响应了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而导致如今没有子女的结果。
失独老人心理长期抑郁,对生活丧失信心,大多老人还患有慢性病。在中国子女是父母生命的传承、生活的依靠、精神的寄托和晚年的赡养保障,是家庭的全部意义和希望。子女的死亡导致失独父母强烈的绝望、身体不适、生气、沮丧和抑郁,很多老人觉得活的没有意义。我们调查显示失独老人的抑郁度比一般老人高出5倍多。
失独家庭的社会支持呈现断裂、内部失独团体交往密切但外部社会交往排斥的特征。独生子女死亡后很多失独父母开始主动封闭自己,退出人际交往活动。他们希望能搬到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们害怕过节,特别是遇到楼里其他家庭结婚或给孩子过满月等日子,就外出一天不回家,眼不见为净;他们害怕别人议论,敏感、多疑,普遍害怕自己受到邻里的歧视,封闭自己,很多失独家庭除了买菜等出门,几乎不与人来往。我们调查发现失独家庭的社会支持网络规模较小,在2人左右,社会支持关系亲属化。
而他们在同样丧子的内部交往却在增多,因为有着相同遭遇而形成的组织为他们提供了相互倾诉的场所,但这些自发组织的群体却使得失独者作为一个群体越来越难以融入社会。
记者:我们的社会能为这些人群做些什么,针对失独家庭这个群体的保护你有什么建议?
韦艳:针对失独家庭面临困境的方方面面,我建议首先健全社区工作制度,逐步实现失独家庭档案信息数字化、专业化管理。创新公共服务的提供模式,为失独老人提供由政府买单的家政服务、看病陪护等。完善社区养老,给予失独家庭特殊的关怀和照顾。
但是我个人认为,这些建议当然好提,但是在实际操作中,我觉得应该进行“差别性扶助”,以及治本的“预防性干预”。
我们调查发现,虽然同样面临丧子之痛,失独家庭内部也存在差异性。政府在扶助时应该充分意识到失独老人的差异,进行差别性扶助。在进行经济扶助时,应该优先考虑家庭困难和教育程度不高的失独家庭,他们对政府的经济支持和养老支持的需求更大;而在进行精神慰藉干预时,着重给予失独家庭中失独母亲和丧子时间不久的家庭更多的精神关怀,这样才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最后我要强调的是解决失独问题“预防性措施”更重要。尽管国家和各地出台了失独家庭的扶助政策,但是解决失独家庭的实际问题还面临很多困难。目前全国一些地方开始实施的“单独二孩”政策可以有效减少“失独”家庭总量。但是影响毕竟有限,只有尽快全面放开二孩政策,才能从源头上减少失独家庭产生。
政策
各地失独家庭扶助政策
2007年8月,中国出台了一项特别扶助制度,也叫独生子女伤残死亡家庭扶助制度,当年在全国10个省市试点,并于此后向全国推行。但当时的补助仅为每人每年1200元。
近年来,失独家庭开始逐渐得到社会各界的关注。中国多地政府也在探索逐步加大对失独家庭的扶助力度。
重庆市作为中国首批特别扶助制度试点地,率先出台了失独家庭特别扶助金制度。截至2012年底,独生子女死亡家庭父母每人每年可得到3120元扶助金,独生子女残疾家庭父母则为2760元。
除了重庆市提高了补助标准外,多个省市也在提高补助金额。
2012年起河南省郑州市符合条件的失独者扶助金,从每人每年1200元调整到3240元。同年7月,河北省石家庄市出台规定,失独家庭女方年满49周岁或男方年满55周岁后,每人每年可获得1800元生活补贴;女方年满55周岁、男方年满60周岁后,每人每年可获得6000元生活补助。
在提高经济补助的同时,各地还在探索对失独家庭进行精神上的慰藉。江西省经过逐家逐户摸底调查统计,全省失独家庭有1.1万余户。江西省将根据调查情况,建立失独家庭档案,对女方还处于育龄阶段的家庭进行生育指导,并组织心理专家对不能生育的失独家庭进行心理疏导。
北京市于2012年6月15日正式推出全国首个关爱计划生育特困家庭的保险救助计划——“暖心计划”,每年为每位失独父母出资2800元,购买涵盖养老、医疗、意外、人寿、女性安康等险种在内的综合性保险。该方案由北京市政府全额出资,帮助这些家庭实现“老有所养、病有所医”的愿望。
在深圳,失独家庭每月最高可领取政府补助770元。
陕西可能是对失独家庭扶助力度最大的省份。2012年9月,陕西省人口计生委出台了《关于建立完善失独家庭养老扶助制度意见》,明确了五个方面的扶助内容:一是提高失独家庭扶助标准,二是对失独家庭给予一次性补助,三是鼓励失独家庭再生育,四是完善失独家庭优先优惠的社会福利政策,五是积极开展关爱关怀失独家庭活动。
其中最引人关注的一项内容是,从2012年10月1日起,将提高失独家庭扶助标准,失独农村家庭一次性补助2万元,城镇家庭3万元;对60周岁以上的失独家庭夫妇,扶助金农村每人每月提高到800元,城镇每人每月提高到1000元。
而其中西安市在执行过程中,已分别将补助金标准提高到900元和1100元。
2013年,西安市再次提高扶助标准,决定对年满70周岁以上的失独家庭父母,农村夫妇每人每月补助金标准提高到1000元,城镇夫妇每人每月补助金标准提高到1200元。
陕西省人口计生委相关负责人介绍说,据统计,截至2012年10月,陕西省有失独家庭4500户,其中年龄在60周岁以上的失独家庭夫妇有4010人,所以,省政府把解决失独家庭面临的实际困难作为近年来改善民生问题的重要内容之一。
根据粗略估算,单是这笔费用,政府每年就可能至少支出4000万元。该负责人介绍,其所需经费由省和市县按8∶2的比例承担。但她同时也坦承,虽然对于失独家庭的扶助,政府下了很大气力,此番出台的政策也非常积极,但要想让所有“失独者”都被涵盖在政策阳光的普照下,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要走。(宋贝贝)